椰子不凿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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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搬家】蝶与花(伊藤+木户)

蝶与花

 

「您在做什么呐?」

十代末的青年捏着有些开线的衣角,微微倾身往前,探头探脑地看。

视线前方,是一名七、八岁年上的年轻武士。武士衣装整洁,身材高大,从伸出的小臂上彰显出过人的武者之力。而与之相对,是武士此时亲和如水的神情。他正看着脚边野地上一簇无名小花,蝶栖其上,张合白底黑纹的翅。他的手悬在半空,似是要抚上那花与蝶,但又没有更靠近,只是意图不明地悬在那里。

青年不知他是沉思或是发呆,于是为此歪头思考。

「好可爱啊。」发呆的人突然这样说起来,「虽是路边野物,却也有名贵的蝴蝶为它停留呢。」

说完,他站直身子,一面留恋几眼,一面轻抖衣袂回到前行的道上。

走出几步,身边少了随侍,他转头去看,先前停步的野地边,青年还楞楞站在那里。

「你在做什么呐?」

「唔……」

油光满面的圆脸上,一双大眼睛黑亮亮地张大。

「桂先生说它可爱,我想多瞧一会儿,记得它是因何可爱。」

「这哪是能记忆的东西。」

武士觉得滑稽,笑出声来。那俊朗的容颜便也更好看了。

「俊辅,快跟上。」

他抬起手,向青年的方向拨拨手掌,一句轻柔的召唤,被仲秋的风带到青年耳旁。于是,青年立即遗忘了野地之花,眼中只剩下几步能赶上的那个人。

 

 

伊藤博文所乘坐的马车在石子地上颠簸了一下。

他因此醒转过来,脸仍贴在手支撑起的颊杖上,有节奏地眨眼,恢复意识。明治十年初夏,马车外能看到开得不错的石榴花,色彩殷红如血,与这个动乱的年份竟有说不清的相衬。

得到内务卿回到京都的消息是在今日上午。与东京赶来的山口诸人共同进餐之后,他交待过槙村招待与典礼事宜,便驱车前往拜访大久保。

受政务与战事双重压力的内务卿看来有些疲惫,不过依然保持着工作时镇定自若的面貌。见到伊藤前来,他表示欢迎。

「你来得正是时候,伊藤君。」

通常伴随这句话,内务卿就会舍去多余的问候,直接进入议事状态。

内务卿平日寡言,不过在议政场合,情绪缺缺的语调也多少会有简明精炼的论述。伊藤立在书桌旁,安静听他说,待大阪带回的卷宗说到第三件,大久保突然顿下话头,斜转头来看着他。

那个聒噪好事的伊藤,今天安静得有些奇怪。

习惯了在伊藤繁复的主动询问下耐着性子一一作答,大久保对这种单方面叙述,对方静默聆听的场面感到不适。而他终究也没有说什么,收拾好自己的心绪,继续往下说。

将卷宗副本交到伊藤手中,大久保捏起桌上的瓷杯,就着另一些尚未阅览的文件,轻口啜饮。

伊藤暂不退离,语气轻松地向他汇报一些无关政务之事。

「通夜是今晚,仪式定于明日上午十时开始。」

「嗯。」

「大久保先生今晚要来么?」

「嗯。」

内务卿简短地应答着,视线没有移出手上的文件。听说内务卿的大脑可以同一时间处理多件事,伊藤也不敢认定那两声答是不是敷衍。只不过,一些小小的恶意在他心尖酝酿出来。

不是觉得眼前之人哪里令人讨厌,而是想让那个人来讨厌自己。

「大久保先生,您还在为鹿儿岛之行未能成行而遗憾么?」

这句话说到最后,伊藤觉得自己必须忍住笑意。说到底,最先强烈反对他前往鹿儿岛的,不是别人,正是伊藤本人。或许这段旅程,本该成为对内务卿而言最重要的事,而伊藤就与其他人一起扼杀了它。

「大久保先生,还在为西乡之事感到惋惜么?」

书桌前的人眼神微动,被伊藤敏感地捕获到。为了站稳内务卿身边的跟脚,伊藤对这位冷面政客的表情变化十分熟稔。那人放下瓷杯,手指敲击着桌面,缓缓启口。

不想伊藤抢先说道:「哎呀,我真是……太失礼了。您的私事,向来只与木户先生相谈,我这一问,实在是逾越。」

对方敛起一瞬间的惊愕,点点头,继而微不可闻地叹一声气。自己竟会为此觉得兴奋,伊藤有些害怕,却又不可抑制地享受着。

 

我这是在做什么呢……

离开旅馆的路上,伊藤参议自嘲地想。从一些无意义的事情上获得短暂的满足,也不能让任何人舒心快乐。

那天下午,他没有回到官厅或自宅,而是亲自奔走传达明日仪式的安排。对于伊藤这般热情,京都的官员们颇是困扰。虽说是丧仪委员长,那也只是在伊藤的执意坚持下,典仪们给他挂上的名号。论身份,政府内长州一派,自然属他最有资格。但若谈及实际运作,知事槙村或宫内少辅杉孙七郎都是主事的合适人选,无须一员参议亲自经手。然而伊藤却不放手给他人,或者说,在他眼中,除了身为木户先生唯一继承人的他,任何试图从他这里接过这一权限的,都是无知而自不量力的。

 

傍晚时分,回到鸭川边的木户邸,有冈部家的女眷们出来迎接他。

「这段时日,许多事情劳烦伊藤先生了。」

注目看去,这样说着的人是冈部家的女儿,松子夫人的义妹。伊藤楞了一下,少顷才记起他们将作为亲属一方出席。

木户先生实家已几乎没有人了,正二郎君等人留守东京家中,不得已只能由夫人养父家之人作为代表。而这些人竟真会对他说着主人口吻的客套话……伊藤回以一笑。

「哪儿的话,这是我应当做的。」

祭坛前,西本愿寺的僧人们正在吟诵经文。松子夫人见他来到,微施一礼,用对视表达她交谈的意愿。于是伊藤坐到夫人身边,又将今晚与明日的程序细细交待一遍。

松子夫人不时点着头,消瘦的面庞上满是沉静肃穆的神态。

这是一位坚强的夫人,伊藤心想。早在文久年间,他便见识过这位夫人的胆识与气量。而后欧洲游学中途归来,第一次见她是在下关,那时她即将面临出石之旅。听闻她最后孤身一人翻山越岭,前往庇身之所将人寻到。伊藤难以想象这是怎样一段旅途。但他能够体会,如果旅途的前方有日夜思慕之人,会产生多么巨大的勇气。

不多久,西京中山口出身的诸人依次来到,灵前祷告之后,许多人在别间逗留,交流起木户先生的事迹来。杉、山尾及槙村等人留在祭坛前与伊藤及松子夫人交谈,说是交谈,可宫内少辅单是叹气,京都府知事先生也抽抽搭搭抹着眼泪,那气氛委实比丧主一方更消沉。只剩下山尾提起精神,对夫人说些慰问的话。

夫人放下念珠,反倒安慰起他们来。

「今夜漫长,不如先来与我说些趣事吧。你们与主人一同工作,想必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。」

听夫人这样说,槙村抽泣着拼命点头,张口就想说些什么,然而哭音未消,呜咽几下,又埋头落泪去了。杉与山尾观他模样,眼神一对,无奈地摇头。

「我先来说吧。」工部大辅接下话头。

山尾是受木户先生急召,十多天前自东京赶到京都的。听侍从说,木户先生在病中与山尾长谈,对其交待了诸多事项,为此,伊藤曾心生不快。

山尾与另一位痴迷于铁道的友人,多年来一直受到木户先生的支持,才能在反对声中实现他们的铁道之梦,这些伊藤都是清楚的。木户先生对未来工业发展,工业人才培养的重视,伊藤也都明白。而心中的不快,说不清是为何。木户先生对那些奋斗在纯真理想中的人们总是充满慈爱,文化、法律、科技,伊藤见过许多这些领域的年轻人,在与木户先生充满热情的交谈中,得到他的认可与赞赏,并接二连三地获得书信的鼓励与资金的援助。

而与他近在咫尺的自己,又多少年没有得到这样赞许的眼神了呢?

政治漩涡中容不得纯真,一次次理念对峙之下,是权力的摇摆,是生与死的隔绝。他心想自己大约是踏出了那个人所期待的道路,但不是那人对他要求的么?要他留在这片漩涡之中。

伊藤收敛起混乱心思,正听得山尾说起火车试乘的趣闻。那时的木户先生对试乘兴致高昂,无论去哪里,只要是进入试行阶段的路段,他都跃跃欲试。

是了,伊藤还记得那个一直反对铁道建设的大久保,也是在一次试乘中,体会到铁道对运输交通的重要性,才转而全力支持。为这件事,木户少不了私下挖苦大久保几句。

今年二月,京阪神铁道开业式上,随陛下一同前往的木户先生,那一脸欣慰笑颜,在场众人都记忆犹新。

「可能的话,也想一起在火车上看看呢。」松子夫人掩嘴说着。

伊藤闭目遐思,轻易就能想到与他一同坐车的场景。若是夜晚,他还会指着车窗外说,「俊辅来看,今晚的月亮依然与我们一起旅行。」

之后,宫内少辅说起随陛下巡游途中的各种见闻,伊藤也说起使节团出行期间的细微小事。像是对着晨啼之鸟吟诗,摘下花枝别在领口,花上一整天选购古董之类的事,只要与他一同旅行过,似乎都能遇上。于是槙村又啼哭起来,从未与木户先生结伴出游的他,对此时的话题尽是羡妒。

随着内务卿与太政大臣到场,轻松话题暂告一段落。不过两位大人并未久留,他们离开之后,大阪府知事渡边升也到了。听闻夫人提起的话题,他刚屈腿坐稳,便滔滔说起练兵馆时代的往事。

 

灯光黯淡,窸窣之声也已退尽,当宅子里只剩下闪动的烛光时,松子夫人凝视着祭台,双眼映入昏黄色彩。

「有些不可思议。」她悄声说。

寂静的房间里,每个人都听得清晰,从颂祷中抬起头来。

「今天来到此处的每个人,都有一段与他的故事。这个人啊,究竟是走过了怎样一场精彩旅程。」

香火坠下一段烟灰,尖头的火点在微风中亮了一下。

松子夫人一直很平静。大约是看久了病痛中的挣扎与苦闷,入殓时安稳的睡容也变得令人珍惜。此时虽然垂泪,胸口却不再疼痛不安。

「听你们的故事,我便想,如果欧美之行能如愿可多好。」她说道,「不过,大约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未成之旅吧。」

伊藤一怔,但很快觉得认同。比如井上再三争吵,也未能随使节团一同出行,又比如内务卿坐镇大阪,却不能更近鹿儿岛一步。是这样的么?

「此时坐在这里,也仿佛只是一次普通的送行,看得到主人宽大的背影。我啊……」

 

至今,仍有再能相会的感觉。

 

 

「您在做什么呐?」

三十代初的男子拄一柄未干透的伞,微微倾身往前,探头探脑地看。

视线前方,仍是那个七、八岁年上的人。披挂旧时的羽织着物,身形微丰,却少了几分健朗。他挺直背脊,负手立在河边。这般神气姿态,若是向海洋而立时,眼中定是高情远致的光辉。但此时他向这河川而立,眼中就不知何处来的感触奇特的喜悦。对着水面观察片刻,索性弯下身去,任流水激起的浪花打湿衣襟。

男子猜不透他看些什么,于是几步上前。

「这个季节,已有蛙群了。」他指着雨后聚集在泥岸上的新蛙,小巧的身躯时而窜入水中,时而爬回岸边。数十只一同鼓着嘴,相互对着歌。

「热热闹闹,真是一曲合奏啊。」

为聆听这雨后合鸣,一行人停留了一刻之久。再出发时,两人一前一后对上步子,同调般的前行。

「你在做什么呐?」

「诶?」

收拾体面的圆脸上,一双灰眼睛因疑惑而眨了眨。

「东京已远,你一路跟着我,害我都不能登车。」

他们身后,两辆马车悠悠跟随,上头坐的是一些女眷。而他二人,在官道上走了许久。

十多年前,他们自西边向江户前进时,也走过这条道。如今景色大不相同,而混有草香的空气不会改变。呼吸着香氛一路交谈,过去谈着未来,现在谈着过去。过去的那个未来,不知尚在未来,还是已成过去。

男子觉得糊涂,前一刻方才愉快交谈,此时怎么突然责备起来。以眼神询问,那个人也不再对他微笑。

「只是想多送送您。」话中略带委屈。

说是一个月的假期,男子却有一种要分别很久的预感。或者分别的不是人,而是胸口跳动的那个东西。

只听他说:

「俊辅,到此为止,你回去吧。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么?」

他抬起手,在男子眼前,向东京的方向挥一挥。

 

 

「欧美?」

伊藤参议从文书上抬起头,一脸讶然看着坐在书桌一角的友人。

「是呀,」井上兴奋地说,「我想带木户先生一起去,怎么样,帮我这个忙?」

「是说警卫是怎么把你这个无关人员放进来的?你离职很久了吧。」

「喔,不愿意见到我的话,我这就走啦。」

伊藤一把拽住友人的后领:「先把欧美之行的事情说清楚。」

井上自从两年前撤去职务后,日子过得相当逍遥。他把攒下的资产投入实业,借政策援助的东风,也算干出一番天地。他的生意涉及纺织、矿产、船舶等几大重点产业,大大赚足了钱。此时抱着一柜子钱,他就想再度出游欧美。

早先听说木户先生也向往二度旅欧,井上始终惦记在心里,现在有了钱,他打算请上木户先生,全程作东,于是先去打探松子夫人的意见,提议他们夫妇同游。夫人听过后,心中期待不已。

「观光、考察,还能逛各个城市的古董商店,他一定高兴极了。」

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安排船期,以及……

「有什么办法让他从政府脱身么?」

「没有吧。」

面对热情满满的友人,伊藤僵着脸泼下冷水:「内务卿不会允许的。」

「所以我才来找你帮忙。不然我还想偷偷带走他,等看你慌乱的表情呢。」

「胡闹。」伊藤瞥他一眼。

若问及根源……伊藤并不明白,内务卿对木户的态度,永远只有一句「让他辞职会很困扰」。因为这句话,自己无数次接收长篇的辞呈,再无数次获得劝服的任务。那个人被千方百计留在东京,置于无人察觉的冷清角落,听得到会议上的争论,张口却出不了声。

木户的办公室闭门日子越来越多,难得能在办公桌前见到他时,空气会凝重得难以呼吸。他可以对任何事进行抱怨,上午做出的决议、明天将要提交的案件、公用茶品的口味、伊藤参议领结的颜色。

「请不要将这种事拜托我。」伊藤喃喃说道,「为什么总是我?明知得不到妥协,也要一次又一次托我带话。一面说着不想见我,一面每周来信向我抱怨。自己态度强硬惹出的矛盾,安抚工作又是我来做。咒骂的对象远在另一头,受罪的永远只有我的耳朵。既然不打算尊重,何必放低姿态说尽好话将人带回来。认清现实,放弃无谓的期待,安分度日不可以吗?如果觉得困扰,那就担起责任来,亲自去面对吧!」

几乎没有喘息的一串话,恐怕说者听者都辨不清究竟是在怨念着谁了。

「你身在局外,倒是落得轻松。」

诶?!最后连我也迁怒到了?井上托着脸颊歪头看,自家友人那疲惫的表情,简直像随时能把神经崩断给他瞧一样。但是说实话,他并不同情他。

「我说你,这都是在做什么呢?」

「我才该问他是在做什么,一个人争锋相对喋喋不休,其他人都把他当做大麻烦啊他没有一点自觉么?」

「喂,你说的其他人,都是指谁呢?」到底是年长几岁,井上一掌拍在桌面,力道不重,但也足以让伊藤噤声。不过他也没有要指责谁的意思,咧开嘴笑一笑,缓和办公室中的气氛。

「他在做什么你比任何人清楚不是么?所以我才问你,在做什么,或者说,想要做什么呢?」

见伊藤对两个问题都迟迟没有答案,井上也不深究,他来这里到底不是为探讨这些。

「觉得他是麻烦便正好,他们今天就要回到东京吧?你去对那位大久保先生说,把他交给我带走,绝对不再添麻烦。只要随便按个视察任务的名号,让他在国外,与在东京的宅子里蹲着没区别吧?」

伊藤皱眉思考许久,才终于应允下来,并补充一句:「若是成行,你还要记得在国外寻些名医。」

「那是自然,还有些极富盛名的疗养之地,也是一定要去。」

既然意见说和,好友之间立即恢复平日的轻松。井上趴在桌前观察友人阅卷的动作,突然提高音调说:「哎,其实也想过要请你一起去哟。」

「那更不可能了,我不指望假期。」

「是是,知道我们的伊藤参议是大忙人。」井上打趣他,「上一次使节团出游,可是听你说了不少幽怨事,如果真有机会,你也想弥补遗憾吧?」

话音刚落,井上接到了友人恶狠狠的一瞪。

 

闻多那个家伙!尽说些恼人的话!

伊藤参议心情不佳,抖着肩膀走路,脚下的鞋跟在长廊里踩出踢踏脆响。

方才鼓起斗志驱车前往内务省,却被告知因为旅途耽搁,一行人将要到明日上午才能回到东京。回工部省的一路上,这份斗志一点点消磨,而被友人激起的怨气愈发强烈。

什么嘛,说得我多么小心眼似的,那么久远的事,谁还会生生惦记呀,因为与美国的谈判失败,就冲我发火的事,谁还会惦……好吧,想要与他再一同出游,抛开政务杂事,愉快地度过全程,这倒不是假的。

他们很久不曾同游了。

前一回木户先生归乡时,伊藤去送他,走在途中,想过要这样一直随着走下去。

他们可以一起回去山口,回去萩。经历过许多战争,迎来新时代之后,他们可以一起建设家乡,将与新时代相符的活力带回那个远离都市的母亲之地。哈,那边的人不正吵着新政府从山口带走太多有才有能之人么。

他是愿意与木户先生一同离开的。

但是这样说出口时,却没有得到赞许的眼神。

「『如果连你也走了,因萨长联合而稳固的政府会濒临崩坏。』岩仓公和大久保一定对你这么说吧,呵,我想象的出来。」

「是的……」

「我也是这样想。虽然现在的格局非是理想,但我不得不认同这个理由。」

与早年要求代替病痛缠身的他固守内阁一样,这一次又要求代替他留下来。即便明知要以彼此的疏离作为代价——作为他的旧部,伊藤愿意无条件跟随他,但若作为一员参议,伊藤有自己的责任,以及为实现它而必行的谋划之路,从接下这个职务时,他们已经约定好了。

如果没有来自第三者的执着介入,这两点本不会冲突。

到底为什么不放他走呢。

临到最后一个岔口,左边疾行而来的人打断伊藤的思绪。

山田捧着文卷,从木户办公室的方向退回来。想来是与他一样扑了个空。

这家伙……来这里做什么?

「这是最新成稿的一卷草案,想先交予木户先生过目的。」山田解释道。

哦……是法案编纂之事。还特意来与木户先生相谈,不愧是得疼的家伙。

「市的脸上没什么自信的样子啊?」

「别取笑我啦,伊藤先生……木户先生的意见是必需的。」

山田一句随口之言,却如一记重击落在伊藤胸口,友人上午对他说过的话,此时又浮现在脑中。

『你说的其他人,都是指谁呢?』

他脚下不稳,急退几步,用手扶住了墙。山田担心的目光直逼上来,而他丝毫不敢对视。

我究竟,在做些什么呢?

连自己也在困惑。

 

 

诵经声中,清零的铃声悠悠摇响。

堂内安排着抬棺之事,众宾客纷纷起立,沿两边站好。伊藤在祭台前,环顾这房中所有人。

「人真少啊。」他感叹一句,只有身边极少人听见。

站在近处的典仪听他一提,神情慌张起来,生怕是他们安排不周。于是凑近来试探地说:「伊藤参议,京都的官员可都是到齐了,您说人少,这……」

伊藤摇摇头:「没什么,我的自言自语罢了。」

怎能不少呢。

有人留在东京,有人正在海外,有人仍在九州,那些将为他痛哭流泪的人,有许多未能到场啊。

偏偏自己身为他们的代表,此时却流不出泪来,恐怕要遭怨恨了。

但无论如何,最后的送行依然准时启程。

正午十二时,棺柩在静穆的仪仗队之间离开旧所。一声骏马鸣啸后,两盏白色长灯高擎过顶,在灰白的天穹下引领葬列徐行。

踏上主道,巡查开道在前。西本愿寺的僧侣们且行且诵,经文阵阵,香炉袅袅。薄薄的烟雾携白檀之香,被风带向后方,纠缠在灵柩左右。随后的亲友队列,或骑马,或坐车,默无言语地伴行。

伊藤想起昨晚那句「依然看得到背影」,他想他现在也正和那人走在同一条道上,一前一后,步伐相合。这一回不会再被中途喝止,送行路漫长,他有足够时间将那人的背影深深刻在脑海中。经过鸭川上方时,他犹豫着要不要喊停队列,因为两岸风光正好,初夏的生机在这人世阴霾之中也掩藏不住,闪耀着充满希望的光辉。他想这是那人最中意的景象。

但不一样了。

行列没有停歇,依着步行速度始终向前。

这不是徒步闻花的旅程,不是船舷听涛的旅程,也不是车窗观月的旅程。

不可延缓,不可停留,更不可回头。

所至之处,开满暗红絮瓣的花,时间停滞在某一刻,无忧无愁,宁静祥和,永无归途。

 

高台寺的仪式结束后,棺柩被运往灵山,那里是旅途的终点。

立碑之后,在场者再依次祭拜,便到了曲终人散之时。伊藤站在一旁,观察这些人。他们告辞离去时的神情各有不同,有人畏畏缩缩,有人摇头叹息。三条公本就幽怨的脸上更显忧愁,与之相对是大久保始终不变的端然神色。长州众人间气氛凝重,熟络的几个簌簌落着泪。

会葬者离开前,都聚到家属身边,对夫人与其他女眷行慰问的礼仪。伊藤恍然记起自己也没有慰唁,于是惦记在心上,准备等人少些再上前问候。

站在山头眺望,西边的光华眼看就要穿透云层,将天顶打开。天顶下方,京都全图映入眼中。这座古城,承载了太多属于他们的悲泣与苦痛,却也因动乱中人与人的际遇而变得美好。今时今日,从这里看到的繁华背后,往事如风。

伊藤重重地叹息,掏出怀表看了时刻,便要催促剩下的人都与他一同回城。他走近几步,却被山尾与槙村等人拦住了,抬头看着他们,不知所为何事。

少许沉默之后,他们轻拍他的肩头。

「请保重。」

「诶?」

「请保重。」

「你们……」

「请保重。」

「……谢谢。」

「请保重。」

「谢谢,谢谢。」

 

 

直到六月中,伊藤才抽出空来查阅秘书官们整理出的卷宗。

他将木户存放的卷宗分门别类,并指示秘书官依次送交至指定的人手中。处理完这些,他注意到纸盒中零散的信件。

「还有几封未读的信件啊。」

「都是那天之后送到的……」秘书官弱声答道。

「这可麻烦了,翠香院夫人这几日不见客。」

伊藤自语几句,便交待秘书官可以先行离去,由他亲自处理这些信件。随手翻一翻,有两三封来自文化界的友人,想来是最后几日发出的问候。再往下翻找,两封来自欧洲的信件跃入眼帘。

闻多寄来的啊。看一看,也无妨?

他便打开了。

『……最近发生的事,想必也令伊藤愁苦不已,』

诶?有提到我嘛。

『想象得出木户先生对他诸多不满的样子。』

这是一直有的事吧,唔,四月之后倒少了许多。

『听说木户先生对参议之职心生厌恶……』

是啊,上次内务卿请他复职,又被冷眼相待了。

『我想那不是因为您讨厌这个职务,只是不想在那个职务上处理自己讨厌的事务吧。』

……算是吧。

『但还是想请您忍耐,除此之外,您所投身的事业,再没有其他成功之法啊。虽说有病在身,可您尚且是不满五十岁的年纪……』

 

「您在做什么呐?」

伊藤走入屋中时,看见木户单臂支着身体,趴在被褥边,朝着院中的方向。为避风披在肩头的衣物已落了一半,盖被也退到腿上。

虽说是初夏,可房间的朝向此时照不到阳光,风一起,就有些凉意,更何况病体不禁寒。他慌忙将火盆凑近些,拨动火箸,让火光更旺一些。

「想看看院中的景色,这房间外头尽是春花,现在连蝴蝶也没有了。」

「您若想看夏花,明天让他们给您换个房间。」

说着,扶起他重新躺好,自己在枕边坐正。

松子夫人已从东京出发了,不日便会到达京都。伊藤将这一消息告知他时,他有瞬间的欣喜,但很快不知又被哪种愁绪掩过,只见他对着伊藤注视一会儿,开口询问内务卿的所在。

「回大阪了,大约要在那里待到六月吧。」

「他也是难做,当初该让他去九州的。」

「怎么能让他去呢。」

「唉,你应该支持他去的,这件事上,我理解他的心情。」

伊藤却笑了:「您为什么还要替他说话呢?您想去的地方,他也没有允许不是么?」

木户怔怔地看着他,一时竟理解不了话中含义。少顷,也跟着笑起来。

「那个大久保怎能与我比呢,我这不是还有你。欧美之行虽然受挫,可后来不是有你陪我去赏花了么?」

「那只是碰巧有空。」说是特地告假,他也不信吧。

「俊辅,」那人轻轻握住平放膝上的手,「你的心思,我悉数尽知啊。」

稍作休息后,木户吩咐取来纸墨,示意伊藤扶他坐起来。

他自己握笔有些困难,甚至连多年的日记也不得不搁置。于是这两三日,都让伊藤代笔书信,内容大致都是对政界、教育界内一些亲熟的晚辈指导与叮嘱。伊藤下笔清晰,心中可十分不快。他正忙着为木户四处寻医寻药,病人自己倒消极起来了。

今日的信件是写给九州前线上的山田、品川等人,战事频繁,保重自身,盼望归来之类的问候。其中特别对山田提说司法省职务之事。虽然在他辞职出征一事上木户多有帮忙,但终究是希望他战后还能回到文职上来。

伊藤侧耳倾听,埋头书写。因为木户很少停顿,他便也不怎么抬头。

落下最后一个署名,伊藤将信纸交予木户过目。只听他阅过之后,满足地说:「该写的份都写完了。」

「木户先生。」

「嗯?」他转头对上伊藤认真的眼神。

「您……」

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?

虽然不愿意见到他做这类不吉利的事,但无论是召来留京官员倾谈,或是书信的嘱托,伊藤仿佛是被排除在外,得不到丝毫怜顾。

突然,坐在枕边的人双手点地,平伏下身。

「你这是做什么呐?」

木户不解地问。

伊藤抬起头,眼中满是殷切之色。

「请您宽心养病,我托人从大阪请了名医。待您病体康复,我们还有许多事可以做呢。」

「喔?例如呢?」

「例、例如……」热切的希冀,得来的却是木户冷漠的声音,伊藤心中一沉,脸面微有发烫。但他依然说了下去:

「您想做的事,我都可以帮您啊。」

「不需要。」

他为这断然拒绝的态度瞪大眼睛。

「违心的行为,我不需要。况且,如此一来你这些年的努力不就白费了,你尚未走到你的目标不是么?」木户叹一口气,缓和自己的表情,扬起嘴角,「这是你与我……」

 

——即便要我进入内阁,也不可能只为您的事尽力,我有我的责任。

——那是当然,你只要循自己的路走便好。

 

「早已约定好的事嘛。」

 

——木户先生若一个人步伐艰难,请放慢步子,权当休息,待我从前方来迎接您。

——不要让我等太久了啊。

 

「可是,先违反约定的是您啊。」

 

 

『……待我为您实现渡海之旅,回国之后,一定要成为您的左右手。』

这算什么。

『不到实现您毕生理想的那日,我死不瞑目。』

这算什么呀。

喂,井上先生哟。瞧瞧你,瞧瞧你。

你这都写了些什么呀。

 

那天夜里,执勤的警卫在木户先生曾用过的书房外,听到隐隐的哭声。

他们面面相觑,避走不及。

 

 

「许久没有在大阪过夜,这里的夜景变得越发奇妙了。」

踏下马车时,伊藤远望星空,随口说了一句。

同行的大久保抬头一看究竟,但没有看出什么,便好奇问他。他指一指西方,回答说:「京都仍是一片平和的气氛,但是大阪……您看,那边有红红的战火之光呢。您一定能看到吧。」

「伊藤君,你看到的是火光还是血光?」

伊藤闻言,识趣地换了话题。

「其实有一件事想请求内务卿准许。」

「喔?」

「井上,我是说前大藏大辅,待他洋行归来,我想让他回到政府。」

「理由?」

「我需要他。」

简单而坦白的答案。大久保在伊藤轻松的表情中没有寻到欺瞒的痕迹,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,于是点点头。

「你认为合适的话,到时通知我就行。」登上台阶时,内务卿察觉身后之人并没有跟上,便回头去看,「你在做什么?」

「啊,没什么,您先请进吧。」

伊藤低下头,看着刚才发现的那只蝶。白底黑纹的双翅,恐怕是名贵品种啊。这四周也没有美艳的名花,不知它为何在此徘徊。只见它打着转,缓缓落到路边小簇野花上。

似曾相识的场景。

眼前似乎有一个人,是一名神采奕奕的年轻武士,或是一名器宇不凡的政治家,站在那里细说名蝶可爱。

但他没有出声询问。

他转身离开,像那天在灵山之上,没有多回头看一眼。

他留了自己的背影给那个人,脚步不停地迈向前方。

从此时起,他踏下的旅程,会有停留的人从后方默默注视着。他会带回旅途前方的风景给那人看,他要令那风景美过任一个春夏秋冬。

 

这是那一年,得到名蝶眷顾的野物,所献上的回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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